劉佧妮
宋代“張法亨”磚硯（正面），長28厘米、寬19厘米、厚10厘米、重8.7公斤。
宋代“張法亨”磚硯（側(cè)面）
近期，筆者因緣有幸見到一臺長28厘米、寬19厘米，厚10厘米，重8.7公斤，古樸厚實、渾身透出千年歲月痕跡的長方形宋代磚硯。硯臺上端刻有四句詞“學(xué)優(yōu)登仕，攝職從政，存以甘棠，去而益詠”，左端有一行“張法亨刻之”小字，硯的背面中央，鐫刻有張法亨三個大字，躍然突兀。硯的布局與所銘文字書法皆顯大家風(fēng)范，精巧端美，方正醇古，其勢不凡。
“張法亨刻”（磚硯背面）
“張法亨刻”拓印（磚硯背面）
黃庭堅《牛口莊題名卷》卷尾處一行小字：“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
硯是中華文化與文明的重要承載體，經(jīng)過硯磨著墨，在竹簡與紙上書寫春秋。沒有這些凝結(jié)人類智慧與才干的創(chuàng)造，一個民族的文化與文明就會斷裂，甚至消失。有一說，在新石器時代人類的祖先為了生存的需要，以琢研石器來獲取大自然的實物，認(rèn)為這是硯臺的前生。正是有了“前生”，才有了硯臺的今世。北宋蘇易簡《文房四譜·硯譜》上有“昔黃帝得玉一紐，治墨海焉。其上篆文曰：帝鴻氏之研。”又是蘇易簡說：“伍輯之《從征記》云：‘魯國孔子廟中有石硯一枚。制甚古樸，蓋夫子平生時物也’”
千年以來，書家嗜硯、藏硯、編硯譜、著硯文者，代不乏人。本文所示為宋代的磚硯，其古意幽深。韓愈作《毛穎傳》，稱硯為陶泓，指的是磚瓦硯。天福硯的銘文亦有稱此硯為“硯瓦”的記述。這些古磚所用的泥土是經(jīng)精心淘洗，用澄泥法造磚瓦，始于秦漢，興于三國，歷經(jīng)兩晉南北朝，連綿不絕至今。秦漢時期，帝王大興土木，所用磚瓦，由官府督辦，專門加工燒造。其制作工藝是采用澄泥工藝所制，燒制出的磚質(zhì)地堅密細(xì)潤，宜于雕刻，為當(dāng)時制硯的好材料，千金難求。魏晉南北朝制作的磚瓦更加精細(xì)，如三國時魏國曹操建造銅雀臺，所用磚瓦、土料經(jīng)過澄濾，加拌胡桃油、黃丹、鉛、錫等添加燒制，質(zhì)地非常致密，堅實如鐵，不易破裂。以至煉制的磚瓦琢磨成硯，其堅質(zhì)耐磨，硯堂瑩潤，觀若碧玉，撫若童肌，儲墨不涸，積墨不腐，厲寒不冰，呵氣可研，不傷筆，不損毫，不滲水，發(fā)墨好，勝于當(dāng)時陶硯，有“金磚”之美譽。唐宋時期，秦磚、漢磚、晉磚大量出土，自古文人素有懷古之情結(jié)，將秦磚漢瓦琢為硯，多呈長方形或方形，雕工風(fēng)格渾樸。如阮元、張廷濟各蓄漢晉八磚，即以之名其齋館曰“八磚吟館”“八磚精舍”。以海內(nèi)藏硯第一人著稱的徐世昌，更是八方收集古磚硯，還雇請硯工，將其所藏古磚瓦琢為硯臺。乾隆帝《西清硯譜》將古磚瓦硯列為硯林精品，卷一列的是漢瓦硯，卷二列的就是漢磚硯，共四方。磚硯備受歷代帝王、文人雅士所推崇，竟為風(fēng)氣。
這臺磚硯上的“張法亨”何許人也？硯面上的文字又是誰的“墨寶”？筆者通過檢索“張法亨”這三字，唯一出現(xiàn)的是在黃庭堅《牛口莊題名卷》里，只是這幅長卷的正文早已不知去向，現(xiàn)僅有殘卷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殘卷尾題款：“元符三年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莊，養(yǎng)正致酒弄芳閣，荷衣未盡；蓮實可登，投壺弈棋，燒燭夜歸。”卷尾有一行小字：“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三行九字，共計五十八字，紙凡三張二接，尺寸大小不一。
黃庭堅《牛口莊題名卷》。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宋紹圣年間(公元l094～l098年)，黃庭堅任鄂州(今湖北省武漢市)知州，不久被貶官至涪州(今四川省涪陵縣)任散職，繼而又遷往戎州(今四川省宜賓市)。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繼位，任命黃庭堅為太平州(今安徽省當(dāng)涂市)知州。黃庭堅在赴任前，前往青神(今四川省青神縣)探望姑母。七月二十一日，乘船溯江而上，二十四日至牛口莊宿廖致平(養(yǎng)正)家，八月十一日到達(dá)青神。在牛口莊廖家時夜飲興酣，意氣風(fēng)發(fā)，即興書寫了這幅長卷，記有從戎州至牛口莊的行程。時年五十六歲。
黃庭堅這幅殘余的書作，可以看出是取之於頗、柳，破除成法，勁秀兩全。
古代書法作品多以小字為主，而黃庭堅的這幅書作，應(yīng)為他大字行書的代表作品。在北宋這樣一個書法名家輩出的時代，黃庭堅是唯一一個善于書寫大字行書的人。他的大字行書，用筆勁健，結(jié)體瘦長，撇捺開張大度，橫畫橫戈長戟，豎畫力拔千斤；在結(jié)構(gòu)上吸取唐代書法家柳公權(quán)楷書的結(jié)構(gòu)特點，中宮收緊，主筆開張，向四周擴散，氣勢雄渾，融合柳體、瘞鶴銘、篆書筆法于一體，時人評價“出于瘞鶴而又加新理，則以篆筆為之”。黃庭堅是蘇軾最得意的門生，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他與蘇軾、米芾、蔡襄，并稱為“宋四家”，代表了宋朝書法的最高水準(zhǔn)。蘇東坡對他是這樣來評價的：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cè)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xì)碎事，可謂“三反”。瑰偉之文妙絕當(dāng)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蘇軾稱其詩超軼絕塵 ，獨立萬物之表 。這臺署“張法亨刻之”的磚硯，與黃庭堅長卷所書的“張法亨刻之”之字，如出一轍，形神俱顯，筆法富有蕩漾之姿，變化無端。
磚硯上端的詞句出自《千字文》，“學(xué)優(yōu)登仕，攝職從政”，為《論語》：“子夏曰：仕而優(yōu)則學(xué)，學(xué)而優(yōu)則仕”。在古代選拔人才的方法是取士，從眾多青年中選出的優(yōu)秀學(xué)子，就叫作“士”，加個“亻”旁，叫作“出仕”，可以代理官職，參與政事。“存以甘棠，去而益詠”：源自《詩經(jīng)》：“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周召伯周文王之子、與周武王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曾幫助武王伐紂。周武王病故后，兒子成王繼位。成王當(dāng)時才十四歲無法主理國事，就由他的叔叔周公旦與召伯一起共同輔佐成王理政。召伯在視察南方時，不顧炎熱，曾在一棵高大的甘棠樹下聽取民眾訴求，因而受到百姓的尊重與愛戴。召公去世后，“甘棠”一詞歌頌他、懷念他。“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一詞，是古代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種技能，因人而授。磚硯上銘上這詞句，應(yīng)是黃庭堅在他與友人相聚，夜飲興酣，在長卷上書寫了這一段文字，并特意由交待張法亨刻之，以銘硯警醒，示其志向。
硯貴在名，即名硯、名坑、名品、名匠雕刻、名人題銘、名家收藏。黃庭堅為一代文豪和書法大家，他的書作竟然點明要張法亨刻之，這只能說張法亨應(yīng)是黃庭堅所處時代里，已是一負(fù)有盛名的治磚硯雕刻的藝術(shù)家了。他的鐫刻技藝與人品應(yīng)是并重，才有可能為黃庭堅所看好，他的書作才是交由張法亨琢之。從這臺硯上，可體會出張法亨從制硯到雕刻文字，當(dāng)是傾盡心力。選用的制硯材料，是用有稱之千金難求的秦漢金磚，硯整體布局巧妙，深凹為水池，硯堂平坦，工巧如神，匠心獨妙。宋時已非常講究制硯的法度了，而此磚硯背后鐫刻的“張法亨刻”字，立之中央，頗為霸氣，不與時俗為伍。大家的書法之美，名家之精工琢刻，珠聯(lián)壁合，堪稱宋之絕品。
這臺磚硯傳世千年，包漿古舊，磚質(zhì)細(xì)潤而堅，渾厚簡略，甫一上手，便有海天遠(yuǎn)闊，高古雅樸之感。遺憾的是有“張法亨”之名的硯，此今僅見這一件。若不是黃庭堅在其書卷末尾留下了他的名字，恐早為歲月的時光而淹滅了，不見痕跡。今天與這臺磚硯相遇，仍為磚硯上的書法之美，與刀痕不外露而內(nèi)含精湛的鐫刻技藝，重實溫潤，有如謙謙君子，千年之好美德，溢于言表，彌漫出濃郁的書卷氣息與藝術(shù)魅力所深深折服。
（作者系湖南省博物館近現(xiàn)代研究中心館員）
責(zé)編：蘭宇琪
一審：蘭宇琪
二審：印奕帆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