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博物館藏長沙窯青釉褐綠點彩云荷紋雙耳罐，1974年揚州唐城遺址出土。 資料圖
作者在南京西黃莊遺址進行發(fā)掘。作者供圖劉太遠
西黃莊遺址處于南京市域范圍中的長江北岸，以唐宋時期的文化遺存為主，在建中的滬渝蓉高鐵從遺址中部穿過。2024年5月中旬，為厘清遺址的文化內(nèi)涵，配合制訂更好的遺址保護規(guī)劃，由南京博物院組織牽頭，南京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物系參與了其中部分探方(南大發(fā)掘區(qū))的發(fā)掘工作。
剛剛開始的幾天，探方里的工人老劉在休息時和我聊起了他小時候的一段記憶：“那時候有不少湖南人在南京這邊做生意，他們把橘子從湘西經(jīng)沅江、洞庭湖、長江運到這里，這些人的性子很野。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南京人和他們因價格問題打了起來，橘販團結(jié)，很快就占了上風。”說完，我們在隔梁上哈哈大笑起來。我和他雖在某種意義上均為打架事件當事人的同鄉(xiāng)，但多年過去，已經(jīng)沒有任何齟齬可言了。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在發(fā)掘之余，我和包括老劉在內(nèi)的很多工人聊了不少南京和湖南的話題，它們既是故事，也可以說是歷史。時間就這樣往后走著，直到3個月后，導師突然問我：“你老家是哪里的?”
天很熱，埋頭鏟刮唐宋層探方面的我已全身濕透。我猜導師問起這個問題是想舒緩略顯艱苦的工作氛圍，我的回答卻帶了些學術(shù)的影子：“老師，我在貴州長大，我先是實打?qū)嵉馁F州人，不過身份屬性本不具有唯一性。我父親一方的祖籍在懷化，母親一方的祖籍是張家界，搬來貴州僅百余年，所以也可以說我是湖南人。我長大的地方本就是湘黔之界，所以湖南人這個身份還是比較地道的。”
就在這段對話發(fā)生后的兩天，同處一片發(fā)掘區(qū)的T35，其唐宋文化層便出土了一塊長沙窯的瓷罐殘片，該器的裝飾特征是“青釉褐綠彩連珠紋”。經(jīng)發(fā)掘者嘖嘖稱奇后，老師、同學都聚攏到了殘片周圍。與他們的激動相比，我略顯平靜，我的研究旨趣不在瓷器，但湖南人的身份還是讓當時的我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感，它大致與時空交錯相關(guān)。
此后老師將撰寫發(fā)掘區(qū)工作匯報的任務(wù)交給我，重新取出長沙窯瓷片后，我才開始認真審視它。師妹此前先找到了同類器的資料，即揚州博物館藏(以下簡稱“揚博”)長沙窯青釉褐綠點彩云荷紋雙耳罐。看著眼前這件僅有二十幾平方厘米的瓷器殘片，我實在難以將它和作為“鎮(zhèn)館之寶”的揚博同類器聯(lián)系起來。
2024年底，我再次受命撰寫發(fā)掘區(qū)工作報告。從報告的構(gòu)思到行文，我均未花費太多精力思考這件長沙窯殘片之于西黃莊遺址性質(zhì)的價值問題。然而，年末的一天，我關(guān)于工作報告的思考重心有了轉(zhuǎn)折，原因是我在長沙博物館參觀了長沙窯的特展“我有方寸心——唐長沙窯瓷器詩文特展”。
進入長沙博物館是無心之舉，但走到陳列現(xiàn)場后，周身均是長沙窯瓷器的語境很容易讓我想起夏天在西黃莊遺址見到的長沙窯殘片。從陳列的起點行經(jīng)中點，眼看到了終點的開端，我都還未見到相似度較高的器物，就在我略顯失望準備走出展廳時，結(jié)尾處的一件展品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便是我此前通過電子材料了解到的那件揚博藏品“長沙窯青釉褐綠點彩云荷紋雙耳罐”。
通過館與館之間借展的形式，這件遠在江南的瓷器回到了它的故鄉(xiāng)湘江畔。而湖南，也曾是歷史上的“江南”。杜甫曾在長沙寫下過《江南逢李龜年》，有“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之名句。在這件瓷器誕生的唐朝，江南道的范圍包括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江西、湖南、湖北長江以南部分。巧合的是，此刻我也在回鄉(xiāng)路上，行程的交疊讓我心跳加速。
我在看展的人群中立定了很久，走出博物館時已是下午5時，暖黃色的夕陽傾瀉在瀏陽河與湘江的交匯處，我忍不住以藝術(shù)加工的形式復原起那件長沙窯殘片的生命歷程：千余年前，一個秋冬之交的傍晚，河岸的工人終于將這些準備外銷至東南亞的瓷器穩(wěn)穩(wěn)地裝進了船艙，隨著船老大一聲令下，連串的舟船緩緩北上，逐漸融入余暉中。半月之后，船隊中的一艘行船擱淺于江南的長江北岸，船艙中的部分瓷器因而破碎，在一陣不悅的氣氛中，船工扔下了瓷器碎片，剩余的完整瓷器繼續(xù)前行，前往大都會揚州中轉(zhuǎn)。
滄海桑田，千余年后，其中的一塊碎片出現(xiàn)在了一個湖南的考古學學生標本袋里……臨近傍晚，湘江江面依然船行不止，它們有巡游橘子洲頭的游船、載運建筑材料的貨船，裝滿長沙窯瓷器的木船乍一看雖然不見了，但是認真地跟著拍打至岸邊的波紋回溯，在江中的航道上，卻也能見到一艘歷史的行船。
晚唐的那段歲月里，船老大在出發(fā)時，岸邊是不是也坐著一個同我一樣的人?我相信有，因為湘江未曾停歇。
參觀完后，我覺得應該將這件長沙窯殘片作為一個重點寫進工作報告里。坦率地講，這一做法是帶有私情的。同為老鄉(xiāng)，這是我將它帶回故鄉(xiāng)的一種嘗試。作為一名考古學學生，這無疑也是田野考古的浪漫所在。
時間來到2025年國慶，工作報告早已完成，就連發(fā)掘區(qū)簡報的撰寫工作也已經(jīng)臨近尾聲。再次來到長沙，我有了更多閑暇的時間，此行我將其中一部分時間繼續(xù)花在了參觀長沙博物館上。這時的特展已經(jīng)變成了“不盡長江滾滾來——長江與中華文明展”。展覽以長江為紐帶串聯(lián)起來的流域歷史橫貫史前和歷史時期，其中的區(qū)域傳承性和一體性再三地提醒著我，講述湘江北去的故事，千年的維度遠遠不夠。
作為一個在外求學的考古學學生，除開期待在湘江畔與更多返湘文物相逢，我能做的還有什么?我貌似也尋找到了一個人生命題。
長沙窯的一大特征是其所產(chǎn)瓷器器身常見唐人詩詞，個人印象最深的是這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以(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如果我并不了解考古學，面對以上兩句詩，我產(chǎn)生的可能盡是時空交錯的別離愁緒與遺憾，好在我是一個學了些考古的學生，它助我在遺憾之外多了幾絲欣慰。
我們不僅以田野考古的形式在如今的江南一隅重逢了，所謂“他鄉(xiāng)遇故知”;亦以田野考古的形式手挽手、一起踏上了歸向故鄉(xiāng)——唐時“江南”的路上，“長沙入楚深，洞庭值秋晚”，放眼望去，一切都還是出走時的模樣。
(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物系博士研究生)
責編：劉暢暢
一審：劉暢暢
二審：印奕帆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