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亞平
走進東方書店那一刻,仿佛推開了一扇時間的門。門楣上“1926”幾個數(shù)字,不是冰冷的刻痕,而是時光的印記,引我步入一條幽深的歷史回廊。店員輕聲細語,道出胡適先生學生王嗣順創(chuàng)辦此店的淵源,更提及那些曾在此流連的身影——梅貽琦、蔣夢麟、張伯苓……每個名字,都像一顆星,曾在暗夜里灼灼生光。于是,我這偶然的過客,便在昆明老街這方寸之間,與一段風雷激蕩的歲月,不期而遇。
一樓是逼仄的,書山冊海,快要將這狹小空間撐破。旋梯也被書籍暖心地包裹,踏上去,腳下傳來綿軟、帶著歲月質感的吱呀聲,不似木頭的呻吟,倒像是光陰在低語。
二樓是另一番天地。光線氤氳,像被時光打磨過的綢緞,溫潤而安詳。空氣里浮動著舊紙與微塵混合的氣息,那是歷史獨有的芬芳。目光所及,書山巍峨。橫梁上,是那些早已嵌入史冊的面孔。他們靜默著,又仿佛在無聲地言說。
看,胡適先生那圓框眼鏡后,是睿智而溫和的目光,嘴角含著一絲從容的笑意。作為東方書店創(chuàng)始人的老師,他的精神,似乎早已成為這里的梁柱。我仿佛看見,他的目光正與聞一多先生熾烈的眼神交匯。一位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理性哲人,一位是“拍案而起”的剛烈斗士。兩種截然不同的風骨,在這小小空間對話,共同詮釋著一個時代的厚度與廣度。
梅貽琦先生的神情溫潤中透著剛毅。藍布長衫褶皺里,似還藏著西南聯(lián)大跑警報時的塵土,與在昏燈下處理校務的疲憊。一旁的趙元任先生,仿佛剛放下1938年記錄昆明街頭的相機,目光里藏著語言的韻律與遠行的風霜。朱自清先生依舊背影單薄,眉頭微蹙,仿佛仍在構思他未竟的文章。李公樸先生溫文爾雅地笑著,這笑容背后,是一個民族最硬的脊梁。林徽因先生穿著素雅的旗袍,眉眼如新月般清秀,目光里卻含著山巒般的堅毅。而徐志摩先生清俊的面容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浪漫與惆悵,為這片空間平添幾分康橋的柔波與云彩。
在這獨特的時空長廊中,我久久佇立,于這些疏朗的眉目與清亮的眼眸間流轉。周遭游客的絮語漸漸退去,耳畔似乎響起了歷史的回音。此刻,這書店不再是書店,它是烽火連天里一座倔強的文明堡壘,是破碎山河中一盞不滅的孤燈。
窗外,曾是嗚咽的警報與彌漫的硝煙;窗內,這些民族的魂魄,正從一冊冊書中汲取不屈的力量。他們于烽火中衣冠南渡,在茅屋土墻間,將文明的火種小心翼翼地守護、傳遞。山河重光時回望,他們種下的,何止是諾貝爾獎的榮耀與“兩彈一星”的功勛?那更是一個民族在泥濘之中仰望星空的全部尊嚴。西南聯(lián)大的歷史,是一個關于勇氣、堅韌、智慧與希望的故事,而這些將讀書視為“天下第一等好事”的大師,正是這個故事最動人的靈魂。
我的思緒正沉湎于這往昔的洪流中,卻被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擾動。是遠道而來的長沙勞模劉婷、湯烈,他們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的孩童,眼睛亮晶晶的,在一排排書架間穿梭,尋到一本合意的,便倚著書架讀起來,那份專注,仿佛周遭的世界都已與自己無關。
不一會,又見益陽來的勞模王東暉,癡癡地看中了書架頂層的舊籍。她扶著古樸的木梯,小心翼翼攀上去。斜陽從窗格透入,為其身影鍍上金邊。那一瞬間,她的身影竟與墻上梁啟超、陳寅恪、錢穆、金岳霖、華羅庚等先賢的影像有了重合。恍然驚覺,那一代人,是為危亡的民族尋找出路,在精神的階梯上艱難攀登;而我們這一代,或許是為安頓疲憊的靈魂,在知識的海洋里默默打撈。形式雖異,這份對書的虔誠、對精神的渴求,卻是血脈里相通的溫柔。我站在梯下,自然而然成了她的保鏢,守護的與其說是她,不如說是這一刻的安寧而神圣的閱讀時光。
離開時,暮色悄然漫上文明街的屋檐。回望這靜默的書店,它像一位不言不語的智者。
歷史的長河滔滔向前,從不因誰而停留,我們這些偶然掠過水面的面孔,終將隨波逝去。但總有一些東西,會沉淀為河床下的基石,如同這書店,如同它所承載的“剛毅堅卓”的西南聯(lián)大精神。它無聲地訴說著:無論時代如何喧囂,那一等一的好事依然是讀書。在書中,我們與過往的高貴靈魂相遇,也與內心那個純真的自己,久別重逢。
責編:劉茜
一審:劉茜
二審:印奕帆
三審:譚登
來源:華聲在線



